好人一生平安

從星期日得到消息起，雖然只隔著加護病房的門，但與阿公的距離卻是非常遙遠，已到了病危之時，醫生沒有辦法對太多人說明病情，要見一面也須管制了。幫忙通知時，每喊一次阿公，心就會酸一下。沒想到在花甲男孩熱度正高之時，低調的阿公在人生最後之際趕了流行，沒有大家族的複雜故事，而是同樣用告別儀式讓大家團聚。

時序再往前推，阿公先是失去笑容，再是失去記憶，對話少了，醒醒睡睡的時間多了，希望就這麼忘卻許多煩惱，卻是病痛不斷。但問阿公在哪，他總覺得自己在家，林厝仔的家，現在阿公終於回家了，眾子孫也都回來，陪阿公走完最後的路。阿公終於可以安心了。

一直到看見表姊表哥們上傳各種孫子視角的阿公，才發現敦厚的他，總是在一旁默默的微笑，印象就停在那。直到自己整理起照片，還有邊折紙蓮花時談起阿公的笑，我才記起，阿公以前多麼爽朗，那渾厚的笑聲還夾著有力的國罵，待在阿公身邊好像也沒什麼大事一樣。媽媽談起阿公，說阿公總是對她最好；小阿姨談起阿公，說他是村內的好好先生，不會拒絕別人；表姊說阿公其實很幽默，用台語為台北小孩舖梗。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想念阿公，在每個人的記憶中，阿公也有不同的好。

隨著漫長的儀式開始，摺金元寶摺紙蓮花﹙摺完一疊還有一疊﹚、頭七、二七、三七……法會﹙一直要到未完的七七﹚、燒庫錢衣物各式財寶﹙阿公要來領庫錢駛賓士﹚……這暑假竟單純得像小時候，只剩回員林和不回員林兩種選擇。在這像是沒有盡頭的習俗和誦經聲中，我們好好道別，也只能好好道別。

緊盯著手中的線香，原是想集中渙散的注意力，一抬頭望見阿公的遺照，頓時想起許多事。想起小時回三合院裡，阿公教我騎三輪車，不會拉手煞車的我，好幾次差點撞壞車子，那可是阿公的生財工具。六七十歲的阿公還在種芭樂、摘芭樂、扛芭樂、載芭樂、賣芭樂，也不曉得阿公辛勤農作之餘，看著孫子在玩他三輪車的心情。在庭院裡烤肉、看星星，愛攝影的舅舅還在這搭起簡易的攝影棚、和永不歇息的阿嬤剝龍眼、晒龍眼…印象中的阿公就在一旁負手而立，話不多，身形微駝的他就看著我們搞東搞西，看著我們長大，而後我才知道，這叫作守護。

每次過年，阿公阿嬤給的紅包總是最大包，雖然那是媽媽孝心的遞送，馬上就要收走的紅包，但拿到還是很開心，給紅包的阿公也是笑瞇瞇，他給我們的，是期待也是心意。每次回員林，要吃什麼冰什麼垃圾食物，所有在家裡不過關的東西，在這裡阿公都說沒關係沒關係，孩子要吃就好，還問我泡麵很香對不對？對啊阿公，但我現在才知道你喜歡吃的是滷肉飯。

也是今天才想起，叛逆期的我身體特別差，還因此休學回員林住過一陣，看小舅舅和小阿姨留下來的書，在還是撥接時代時偷拔電話線上網，阿公阿嬤為了我不喜歡吃稀飯，還要特地幫我買不同的早餐。現在想來當時也真不懂事，卻從不挨罵，也因此體會到阿公阿嬤和眾人疼孫的心意。也多虧那段三合院的日子，讓我看見不同的生活面貌，可以很簡單，可以很圓滿，可以喝著有螞蟻的水當成食補﹙愛開玩笑的阿公，總是這麼對我說﹚。阿公說，「不用考高分呀，可以上台大就好。」我想眾子孫台大上榜率之高，還是阿公心裡的驕傲吧。曾經帶著阿公參觀有牛屎味的學校，跟阿公說我學生很少的事。也想起阿公很愛說他們以前老師和警察都很兇，都要學日語的事，我跟阿公說現在老師不走這個路線了，阿公笑著回那好那好。後來幾次安養院的探望，我的職業也成為阿公的考題之一，由他的回答來判斷記憶消逝的程度。我想上不上台大、阿公記不記得我的職業是一回事，重點是我們都成了勤勤勉勉的一輩，都繼承了阿公那種認真生活的精神。

後來，先是阿嬤生病進了安養院，再是阿公，獨居又沒說話的伴，使得原本硬朗的他，還可以騎三輪車去探望阿嬤的他，自己也漸漸喪失記憶，辛苦了照顧的舅舅、舅媽們，最後阿公也得去安養院了。還記得有次跟小朋友們講起繪本，談起伊東寬裡那個沒關係沒關係的阿公﹙花白頭髮細瘦身體就像我們家阿公﹚，談起自己的阿公，當小朋友問起，老師你的阿公在哪裡時，我第一次在課堂上紅了眼眶，因為想起被綁手的阿公。照護員們無法隨時注意誰抓破自己的皮膚，或是拔掉鼻胃管的病人，所以對於無法控制行為的老人家，他們只能綁住。這解釋聽起來沒有問題，直到他們綁住的是我的阿公……

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好一點，只能在能回去時多回去，回去看看阿公阿嬤，安慰自己已經盡力了，但心裡明白，再多苦痛都是阿公自己受了。阿公不愛旅遊，對遊覽車一日遊二日遊沒興趣；喜歡在電視前嗑花生，小酌一杯的他，現在卻是要仙遊，要永遠的離開了。阿公，知道您最後的日子不好受，所以大家選擇放手，也希望您一路好走。

Ps圖說：頭七日出現並盤旋許久的小灰蝶，讓大家紛紛揣測是阿公回來看我們了。在我的衣服上停留片刻，讓我們有機會留下這象徵的身影。無論如何，感謝這樣的契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