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活著,可真不容易!」看完這本書,相信很多人都是這麼一個直覺的想法。然後又想起人活著,好像不只是單純的「活著」那麼簡單,能好好活著,跟持續活著,實在需要很多智慧和力量。
書中的徐福貴因為依侍家中的家產豐厚,而到處吃喝嫖賭,終至輸了所有祖產,把所有地產房屋都輸給了龍二,還必須下田勞做,在搬進茅屋的第一天,爸爸就在上茅坑時跌死了,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遙望「屬於自己」的田畝時跌倒,也是最後一次!
作者以一個收集民間故事的人為引子,描述他所看到的徐福貴,鄉村之中,似乎有著許多這樣的老人,他們「擦去眼淚,就如同彈掉身上稻草」,卻沒有一個像徐福貴這樣喜歡回憶自己的過往,同時又藉著徐福貴的自述,使整個角色立體起來:
他平凡,只是一個沒落的敗家子,如同所有曾經過過好日子的富人回憶往日美好;
他可惡,在他有錢的時候,對父親不孝,為賭金偷母親和妻子的手飾,甚至還打了當時懷孕的妻子,只因她跪下來求他回家,害他輸了一把;
他自視甚高,以為父親可以敗光一半的家產,那麼他當然也能;
他懺悔,在福貴的後半生中,幾乎都在懺悔,他怪罪自己在娶家珍過門後,就讓她生活一天糟過一天,甚至後來得了軟骨病,都得計較工分;他怪罪自己只顧著賭,對父親母親的孝道沒一天盡過;他怪罪自己讓家裡長工長根得當乞丐;他怪罪自己的女兒鳳霞因自己的延誤就醫,而成了聾啞人士;他怪罪自己沒能讓兒子好好上學,到了發育年齡卻只能跑腿割草餵羊而瘦不拉嘰,最後還因捐血過多而死,而事主校長還是昔日戰友春生的妻子,有怨無處訴!
他珍惜生命,又運氣特好,被國民黨拉去做軍人「拉大炮」,沒拉過大炮,卻能死裡逃生,因為豪賭失了地主身分,卻也因此躲過走資派的惡名,免於被槍弊;飢餓、戰爭、疾病都沒有讓他失去生命,但一個又一個至親的失去,卻險些讓他喪失活著的欲望!
福貴最大的過錯,其實只有一個,就是太晚覺醒!但也因為太晚覺醒,而免於被批鬥,保住自己一條性命,這是生命中的一個反諷,有時得與失,幸與不幸都不是旁人可以論斷的!
有時看大陸人寫的小說,就不免要對文學中的那股「生命力」讚嘆,如同台灣早期的鄉土小說,只有真正苦過的人,才有辦法對人性寫得那麼透徹又真實!書中的一些「飛白」用法,雖是低俗,卻也更讓人親切起來。尤其那種與土地依存的情感,譬如相信爛泥巴能治百病,都讓人對那樣單純的信仰產生敬仰!
藉由不同的角度,也可以看出人民對不同政權的看法,其實是和歷史課本有所出入的。例如以前上人民公社這段歷史,老師說要「大煉鋼」這個政策是很愚蠢的,但另一方面,卻能讓年老的福貴在群體工作中摸魚,並得到大家的幫助;反而接近資本主義的包產到戶,必須靠個體戶自立更生,卻苦了老人的無依無靠。另外在台灣看來是正義的國民黨,當年對農民的態度還不若解放軍的仁慈。
一些簡單的生命原則,也在這部「真實」的小說裡呈顯,譬如「只要活得高興,就不怕窮」,很多鄉下人甚至「有活幹就心裏踏實」,他們不在乎自己的年紀,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動,會不會造成家裡的負擔,這些都讓我非常動容。另外家珍雖是傳統女性,但是她的一些觀念,卻是讓我非常敬佩,譬如「是人就得乾淨一些」,總想辦法幫自己的孩子打理外貌;還有「死得平平安安、乾乾淨淨」就是一種幸福,這種高尚的情操能見於荒野的女性之中,更是動人!
而緊扣住整部小說那種「人活著的一股勁頭」,就是親情、愛情和友情的力量了。家珍最後不能走動時,差於讓福貴背著他,但福貴跟她說「背著自己的女人有什麼好笑話的」,萬二喜和鳳霞雖然都是身體有殘缺的人,卻能有一段美滿婚姻,比平常夫妻更珍惜與對方相處,有慶雖然從一出生就過苦生活,卻很體貼地極力幫助家務,還要每日奔波讀書,鳳霞的從不怨嘆工作艱難吃重,只是吃苦耐勞地一日日過著,只有被送走時才有一點點無聲地抗議,苦根從小失怙,演變成了世故和獨立,帶給福貴莫大的支持,春生在軍中的互相幫助等等,都讓我們看見人性至善純真的一面。雖然隊長在被抓走時,喊了句「對誰好都沒用」,真正大難臨頭,不是所有人都有道德勇氣。但很多現在已不復見的情誼,在那個亂世裡卻是值得大書特書,和活下去的理由,這是生命裡最不能強求,卻也是最大的能量。
福貴雖然很多次必須埋葬自己的至親而幾近崩潰,又不敢哭出聲,最後他卻想「替全家人送葬很踏實」,至少此後無牽無掛,這種看破,實是最大的智慧和寬容,他了解了其實在心裡他從未離開過這些人,他們都還在同一片土地上,也寬容了人事的一切苦難和荒唐,因為這句話,讓這個角色變得一點都不平凡,因為人生走一遭,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達到這種體悟的境界!
最後作者有收了幾句很有哲理和實用的俗語,作記如下:
1、做人不要忘記四條:話不要說錯,床不要睡錯,門檻不要踏錯,口袋不要摸錯!
2、少年去遊蕩,中年想掘藏,老年做和尚
- Jun 03 Tue 2008 14:57
活著—存在本身就是個難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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